本文来自 http://huangsewenxue.com/ “报!大帅!夷人大队已经出了黄埔港!步兵队在前,后面又马队拉了火炮,总有二三十门!” 江忠昌、赵元培脸色就都变了,他二人肚里也都思量,为今之计,只有巷战御敌,可夷人动用火炮,这方略却行不通了,人家自然会架起火炮将花城轰为平地。 叶昭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在京城时就从上海的信笺中得知,法国驻日公使高价从日本买了两三百匹战马,以驮运火炮、运输辎重、物资和行李。毕竟不可能从英国本土或者印度征募战马经茫茫大海输运过来。 日本?叶昭心里冷笑,这个国家,好像总是扮演不光彩的角色,前世也是这般,英法攻破大沽口进逼北京之时,就是从日本买了一千多匹战马运输辎重,现今英法联军尚未集结全力,在广州香港一地不过五六千人,自用不到上千匹战马,不然东瀛又岂会不全力以赴?亡中国之心,早已昭然若揭。 “炮队,大帅,这可麻烦了!”振武营帮操赵老虎皱着眉头说。 叶昭手在地形图一点点移动,突然停下来,道:“十几里外有个宋庄?” 江忠昌乃本地人,很熟悉这一带地形,点头道:“是,官道从宋庄贯通,乃是来花城的必经之路。”随即眼睛就是一亮,“大帅!卑职愿挑选精干潮勇埋伏于宋庄!定将夷人火炮车马宰个精光!” 赵老虎猛地一抱拳,大声道:“大帅,这拼命的伙儿还是交给振武营兄弟吧!莫坏了大事!”显然,对于潮勇这种乌合之众是不怎么瞧得起的。 江忠昌和赵元培对望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叶昭琢磨着,对赵老虎道:“洋夷必定防范极严,你选二百名精锐去。”顿了下,轻声道:“告诉兄弟们,此去每人抚恤银二百两,家里人口,俱有官家供养。”穿村过寨时洋夷又岂会不十二分的小心?就算能袭了对方的马车队,宰了对方的马匹,也是个九死一生的局面。 “大帅!”江忠昌和赵元培突然都打千跪下,江忠昌大声道:“大帅,振武营乃是虎狼之师,可正因如此,容易被人识破,反不如我潮勇兄弟扮作乡民埋伏于宋庄!大帅,卑职愿立下军令状,若不将对方马队斩尽,卑职提头来见!”他咬着牙关,满脸坚毅之色。 叶昭静静凝视他,“此行凶险你可知道?” 江忠昌肃穆道:“卑职知道,卑职还知道此去关系花城安危,卑职定不令大帅失望!” 叶昭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江忠昌不敢与他对视,垂下了头。 叶昭微微俯身,帮江忠昌正了正帽子,柔声道:“好!你去吧!若能活着回来,本官编你潮勇入营!” “谢大帅!”江忠昌和赵元培一起磕头,随即起身,大步出厅。 “大帅,他们行吗?”赵老虎满脸怀疑,被抢了军务,他有些不甘心。 叶昭淡淡道:“肯赴死,你说行不行?” 赵老虎脸一热,知道说错了话,低头羞愧道:“大帅,等江忠昌归来,卑职愿与他八拜结交!” 叶昭没吱声。 实则清代康熙朝起,因为天地会等秘密社团的缘故,对于异姓血盟结拜兄弟就视为乱党治罪,但现今盗贼蜂起,军营中,有时却也不大避忌。 江忠昌和赵元培二人出了衙门大院,就听身后有女子声音:“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江忠昌的幺妹江十三。 果然,蹦蹦跳跳追来一女孩,青短袍劲装打扮,一身彪悍之气,粗犷的脸型和江忠昌很像,更是朝天鼻,招风耳,加之头上梳的双丫髻,活脱脱一评书里的杨排风。 江忠昌看到妹妹,眼神终于柔和下来,叹口气道:“你呀,怎么整日跟野小子似的,等我回来,给你扯几尺花布作身新衣裳,这样子可找不到婆家。” 他俩的兄弟姐妹或早夭,或病故,现在只有两人相依为命,兄妹感情极好。 “我才不要呢!”江十三满不在乎的神气,却又神秘兮兮问:“哥,你们干甚去?带上我吧?”她最喜舞刀弄枪,乃是团勇中的好战分子。 “机密,你不要多问!”江忠昌申饬了她一句,见妹妹委屈的撅起嘴,心下不禁一柔,和声道:“听话,过些日子等国公爷平定了广州,你也换回女装,哥哥帮你找户好人家。” “哦。”十三妹不情不愿的点头,不好一再顶撞哥哥。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十三妹心中不得安宁,看着哥哥的背影,十三心中空落落的,好像要失去什么宝贵的东西,怅然伫立了好久。 …… 夕阳斜下,站在县城南城墙上,叶昭用千里镜眺望南方,却甚么都看不分明,只能隐隐听到爆豆般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 终于,火枪声渐渐平息,叶昭的心也拉紧了,现今振武营兵勇与潮勇全部隐匿在城中,只能同英法联军拼巷战,等待自己大部驰援,如果不能斩尽对方的马匹,巨炮攻城,花城险亦。 “主子,下城吧!”巴克什在旁边,一脸的忧心,他劝过主子退出城外,可由一名亲卫假扮主子守城,鼓舞士气,不然万一城破,主子落入敌酋之手如何是好?而现在退出花城,还来得及,等英法夷兵合拢围城,想走也走不掉了。不过巴克什知道,劝也无用,主子打定主意的事,定然是百折无回。 何况,好像主子开始制定了什么大计划。 “我再看几眼!”叶昭手里的望远镜对着东南方的黄土道,那一带土丘起伏,小树林遮掩,不大能看到土丘后情形。 大约顿饭工夫之后,终于从土丘后闪过一队队红制服英军,这种十九世纪的军服极为华丽,更有队列间隔,军官筒帽上高耸的白色羽缨点缀其中,一堆堆列兵的气势,威慑而醒目。 叶昭心就一沉,很明显对方的行动没遇到什么阻滞,不然速度不会这般快。 城墙上用千里镜观测的哨兵发现敌情,立时呼哨连连,有人飞奔下城,去城内四处传令。 “主子,走吧。”巴克什握紧了手中腰刀,显然,他也意识到了叶昭刚刚想到的问题。 “再看看。”叶昭没有动,只是默默的观察着土丘后转过来的一队队英国士兵。 联军士兵此时距离花城有三四里远,却渐渐散开,一列列聚成几个大的纵队慢慢逼近,显然,准备合拢围城,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中国人统帅在花城的情报。 而沙丘之后,终于几匹马奋力的前行,后面,拉了黑幽幽的铁架火炮,叶昭早从上海书信中得知,欧洲现今进入了螺旋线膛炮时代,发射锥头柱体长形爆炸弹,十几年前第一次中英战争时的滑膛炮与其威力相比实在不能同日而语。 十几匹马拉了四五门铁炮,接着,又转出两头黄牛,哞哞叫着拉了一门火炮,再后面,又是几列士兵,应该是警戒炮兵部队的卫兵。 叶昭微微一怔,随即就知道江忠昌等人的奇袭奏效了,大批马匹被宰杀,使得英法联军甚至不得不从周村抓了两头牛来充数,想来其余十几二十门火炮都瘫痪在周村了,看现在来围城的士兵人数也可知,定然留了足数士兵在周村看护火炮。广州黄埔港的马匹应该用尽,想来已经遣人去香港调集马匹了。 而因为自己在花城,英军指挥官自然不肯放过俘虏自己的机会,这才半分也不耽搁,带着能动的火炮疾驰而来。 里许外,一列列英军士兵呈前后两排的线性列阵,几门火炮脱了牛马的束缚,士卒们推着一点点架好调校。 叶昭的望远镜四下张望,却没有江忠昌残部的半点影子。 “主子您看!”巴克什突然指着前方大喊。 叶昭看去,却见英军阵列前,竖起了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也不知道挂了什么东西。举起千里镜看去,叶昭心一下冰冷,竹竿之上,血呼呼的,正是江忠昌的人头,须发沾满血肉,宛如被血水浸过一般,惨不忍睹。 叶昭手里千里镜啪的落地,只觉得气也喘不上来,眼前发黑,退了两步,巴克什忙扶住,失声道:“主子,主子。”扶着叶昭慢慢坐于城垛上。 将竹竿插在土丘上的那名辫子中国人仰起头,大喊道:“城里的人听着,对抗我大英帝国的悍匪江忠昌已被枭首!暴晒三天示众!劝你们速速献出景祥投诚!若不然满城被大炮轰为齑粉!” “放你妈屁!”嘭嘭,城墙上响起枪声,但距离太远,根本射不到李明翰。 “哄,哄,哄”,火炮终于响了起来,城墙前溅起一处处黄尘。 “大帅!下楼吧。”巴克什扶起叶昭,疾步下城,就在这时,“嘭”一声,泥石飞扬,几名兵勇被炸得飞起,却是联军运气好,一发炮弹正中城垛。 “速速投降!”李明翰还在声嘶力竭的喊着。 “传令下去!任何人出城斩无赦!”叶昭心神恍惚的下了楼,猛的省起一事,对方深悉东方人心理,将江忠昌枭首示众,就是激怒城内士卒呢。 在巴克什搀扶下上了马车,疾驰向县衙,马车内,叶昭牙咬得咯咯响,嘴角沁出血来,兀自未觉。 而城内,渐渐有炮弹落入爆炸,几间木板屋燃起了火,早就分工灭火的兵勇提着水桶在大街上奔跑。 “停车,停车!”叶昭敲打着车厢,马车缓缓停下,叶昭撩开车帘跳下车,沉声道:“随我骑马四处巡视!” “主子,这……”巴克什一脸难色。 “不必多言!”叶昭脸沉似水,巴克什不敢再说,忙命人牵过一匹战马,心里也知道,主子在城内四处巡视对稳定军心民心会有多么巨大的作用,幸好对方只有四五门火炮,城内驰骋倒也没什么危险。 一骑从城南飞驰而来,到了近前亲卫滚落下马,打千禀道:“大帅,潮勇三五百人冲出了城!要夺回江将军的首级!” 叶昭轻轻叹口气,这几百潮勇的命运可想而知,定然成了排枪下的冤魂。 叶昭上了马,轻轻抖动缰绳,说道:“去南门!” …… 南门外,密密麻麻躺满了乡勇的尸体,血流成河,最近者,距离竹竿三十四步,当时见到乡勇一个个悍不畏死扑过来的狰狞样子,李明翰吓坏了,早就躲到了洋大人队列中。 南门里,叶昭领几名亲卫策马在门洞内,有那跃跃欲试的乡勇都被拦了回去。 在这个年代,死亡真的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时长街上,推推搡搡来了一拨人,带头的是振武营帮操赵老虎,他身后捆了一串乡勇,总有十七八名。 “怎么回事?”叶昭催马上去,蹙眉问。 赵老虎打千气愤的禀道:“大帅!这帮乡民意图抢掠我振武营枪械!” 赵老虎话音未落,就听捆缚的乡勇中一个女孩子悲愤的喊道:“你们不愿意去抢回我哥哥尸首?我们去还不行吗?!借你们火枪用用,怎么了?我们不像你们官兵那么怕死!” 叶昭循声看去,被绑得紧紧的一名粗壮女孩,面容粗犷,眼睛红肿,正恨恨看着自己。“你哥哥?你是江将军之妹?” “是!我叫江十三!你砍了我的头吧!”十三妹愤然不屈。 叶昭挥挥马鞭,说道:“解绑!”振武营兵勇忙一个个给他们解开绑绳。 十三妹一边将身上绳子扯下去一边对叶昭大声道:“大帅!我看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能不能借十三些火器,我死也要跟哥哥死在一起!”她此时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了满腔仇恨。 叶昭脸就沉下来:“混账!你哥哥死得其所,死得值!你哥哥之死,为驰援花城赢得了多少时间?你现在去死?算甚么?对的起你哥哥么?若不是念在你哥哥之情,定要抽你几鞭!” 十三怔住,怎么也没想到大帅会声色俱厉的训斥自己,心下委屈悲痛,但大帅的话又如醍醐灌顶,句句反驳不得。 叶昭声音缓和下来,道:“回去吧,你哥哥头颅在城外一日,我心里的恨就更多三分,这个仇,我心里记着呢。” 十三妹怔怔看着叶昭,终于点点头,随即跪下,嘭嘭嘭用力磕了几个头,转身大步而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 …… “哄”一声,大地仿佛都在颤抖,在门洞靠墙而眠的叶昭猛地睁开眼睛,从城门门缝向外窥视的亲卫回头惶急的道:“大帅,夷人上来了!” 此时,天刚黎明,而花城南墙一大段城墙,慢慢的倒塌,一列列英国士兵,刺刀锃亮,缓缓的逼上,显然,对方的指挥官见城墙塌陷,准备强攻花城。 “主子!回县衙吧!”巴克什心下之意,现在众亲卫簇拥主子从北门杀出并不难,可他也知道,主子不会就这么临阵脱逃。 叶昭点头,翻身上马,大声道:“将衙门的帅旗竖起来!”伸手拽出了怀表,昨日联军火炮轰鸣了半夜,但到现在才轰破城墙,江忠昌为援军争取了足足半日的时间,左江、右江二营,可接到了自己昨日的接连三封快马急信么? 县衙的“帅”字大旗迎风猎猎招展,城内,已经是喊杀声一片。 叶昭站在院内樟树树杈上,用望远镜四下观望,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有激烈的白刃战,英军士兵还在源源不断的冲进城,他们人高马大,在白刃战时本就占便宜,而没经历过战阵的乡勇,就更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东南大街那片木楼店铺,振武营组织的防御阵线倒是极为稳固,他们从楼上射击,楼下巷子中白刃,一队队英国士兵都被阻滞在这一带,杀声震天。 西大街,一群乡勇正被洋兵屠戮,明显没了士气,一窝蜂似的溃败。 “扬旗,西大街!”叶昭淡淡的道。 树下立时有人大喊:“扬旗,西大街!” 立于瓦房上的旗兵马上挥动手中旗帜。 很快,号角声中,蓝色旋风飞一般掠过西大街,几队洋兵被冲的七零八落,溃逃的乡勇立时就冲了上去,淹没了被骑兵马刀砍得正心胆俱寒的这十几个红点。 整个花城,仿佛变成了修罗地。 城外沙丘之上。 卡朋特将军骑在一匹骏马上,也正用望远镜观察城内情形。 一个多小时了,联军在这座小小的城镇里却是举步维艰,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而东南角的中国官员公署,高高飘扬的黄色旗帜仿佛也在嘲笑他。 站在司令官的马前,李明翰心里更是忐忑,暗暗祈祷联军速速攻破花城,将那景祥抓了砍头。把潮勇头领枭首示众本就是李明翰的主意,若今日联军攻不下花城,李明翰想着心里都发寒,万一自己出主意的事情泄露,这满城潮勇,一个个还不要宰了自己吃肉? 只是,几千乡民?本以为这些英国佬会摧枯拉朽般破城,可怎么就这么费劲呢? 卡朋特举着望远镜观察了好久,终于看出了其中诀窍,他猛地一拍马鬃,恨恨道:“婊子养的,中国人,狡猾!”侧头大声道:“传令,全部攻击东南街楼房!围攻中国人官署的计划取消!” …… 振武营兵勇渐渐被逼的龟缩进了店铺,一队队英军占据射击地形,包围了这一片。 而四城团勇,一处处的旗帜被砍倒,渐渐溃逃者越来越多。 望远镜后,叶昭的脸色越发严峻,伸手又掏出了怀表看。 “主子,我们出城吧!”树下,巴克什骑着马,大声喊。刚刚护旗卫救援西北脚坤字旗乡勇,有七八名亲卫中枪落马。 “不能走!”叶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话却斩钉截铁。现在走了,一切都毫无意义,而自己的部署被全盘打乱,这不仅仅是丢了花城,大帅弃城而逃的负面影响,而是昨日自己制定的整个战事都成了废局,对于以后的计划,更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去支援东南振武营!我也去!”叶昭说着,就准备从树上跳下,护旗卫,怕是今日要折与此地大半了,但如果振武营被彻底压制,县衙门分分秒就会被洋人攻破。 巴克什吓了一跳,忙道:“主子,不可!”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东南方传来一阵高亢的喊杀声,叶昭微微一怔,举起千里镜去看,就见东南街头杀出了一伙团勇,一个个手里拎着步枪,一个个嘭嘭开枪完就冲上去拼白刃。而带头的,头上绑了白带,可不正是江十三? 显然江十三聚集了一批溃逃的乡勇,拣了洋人的火器又杀了个回马枪,而振武营兵勇很快就从店铺中冲出来,震耳杀声中,将洋人的这一波攻势击退。 叶昭松了口气,又拎起了怀表来看,左江右江二营,自己信里写的清楚,若不能按时驰援,必然砍了主将的脑袋。 …… 城外沙丘上,卡朋特将军满脸的微笑,虽然东南楼房一带中国人进行了顽强的反扑,但现在已经节节败退,分散在几处楼房中负隅顽抗,现在,可以攻击他们的官署了,眼看就可生擒景祥。 倒要看看,这个中国人里最有名气的将领到底长什么样子? 卡朋特将军正准备下令的当口,周村一带,突然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枪声,卡朋特微微一怔,暂时瘫痪在周村的火炮自己留了几百名士兵看管,难道遇到了中国乡勇? 谁知道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去!”卡朋特终于稳不住了,对身边卫兵作个手势,令他速去侦察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的周庄,四下旌旗密布,韩进春、张谦的左右江二营正对英夷展开猛烈的攻击。 六月十五日,随着左右江二营进入战场,这场被中国史书记载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场近代化兵团战役”的恢弘鏖战拉开了大幕。 据史书记载,此次战役英法联军前后共出动近六千人,几乎动员了英法在香港广州的所有军事力量。中国一方,则有振威、振武、振和、左江、右江等六营步枪兵先后投入战场,又有辽勇潮勇将近六千人,加之战役后期广东各路旗兵、绿营兵、勇兵,投入战场的总兵力达一万九千余人。 这场惨烈的战役持续了近月,双方在广州和花城之间连番血战,虽中国陆军步枪营大量减员、各路团勇损失惨重,但同样有振武、左江及辽勇左右翼围攻广州城,振威、振和等营围点打援,全歼英皇家利物浦步兵团第七营的辉煌战果,令该营番号退出了英帝国军队序列。 而中国统帅叶昭的帅字旗,一直高高飘扬在花城上空,成为英法联军可望而不可及的噩梦之源。 第四章 观念 花城公署花厅,叶昭摆弄着手里的珐琅彩山石花卉纹茶盅,淡雅清丽的小茶盅,实在令人爱不释手。 这是花城知县郭敬之家里的珍藏,雍正朝时景德镇出品,而在乾隆年间景德镇厂署御窑塌毁,接下来数十年来均用民窑搭烧,加之发匪起事后名匠流亡,造作法度诸多失传,使得景德镇瓷器技艺渐渐没落。 下首马大勇恭恭敬敬站着,一脸虔诚的回报“镇江营”的筹备情况,要说同英法作战,兵源补充容易乃是一大优势,就好比现在,各步枪营减员极为严重,振武、右江二营不得不撤到佛冈休整,但不出月余,定然能将兵额补足,而现在更用缴获的武器从辽勇、潮勇中挑选精干士卒加编一营步枪兵,是以虽各步枪营、各路兵勇损失了不下五七千人,但反而有一种越战越强的苗头。 护旗亲卫马大勇擢升镇江营管带,这个叶昭一手带出来的子弟兵骁勇无比,战阵之上,所向披靡,真有昔日锦衣马超的风采。 同英法这种世界级第一等强国进行近代化兵团作战,实在没有先例可循,唯一可参考的大概就是朝鲜战争,叶昭自信自己还干得不错,至于什么《地雷战》《地道战》等杜撰出来以少胜多夸张无比的故事,一来本就是虚幻,二来实在难登这种兵团级战争的大雅之堂。 不过在自己的土地上更多的靠情报通达靠人海战术将英法联军牢牢逼于广州一隅,叶昭并没有什么胜利的喜悦,虽说比起前世,这已经是极为惊人的荣耀之战,而且花城战役这场可以载入世界战争史的鏖战想必已经震动西方,世界侧目。 希望以后终有一天,这枝军队能真正震惊世界,带给中国无比的荣耀。 叶昭默默的想着。 几乎是和叶昭同一个念头,前几日英法传来了希望和谈的讯息,而叶昭也早就递折子上京,请朝廷派下钦差大臣议和。 与第一次中英战争的战果相比,英法联军可说损失惨重,境地凄凉。但若真正激怒英法,数百艘铺天盖地的船舰驶入中国海,港口城市一个个沦丧,京城陷落,到时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何况就算自己有如神助,英法联军全部裹身鱼腹,带来的结果就是京城强硬派完全占据上风,被自己彻底打出了一个闭关锁国的局面。 现今因为英法联军惊人的伤亡,必然令英法政坛主和派得到更多的支持,例如英国托利党的一些领袖,就对这场战争极为反对。 现今正是议和争取最大利益的最佳时机,若不然伦敦辉格党的好战分子,定然叫嚣着要集结海军对中国展开最残酷的报复。 不过这次和谈却是一定要京城下来大臣,令京城权贵们知道局势是多么严峻,如此谈判的结果才能被各方认可,不然那些乐观的强硬派只怕会将同英法和谈视为国耻。 接下来,又该怎么在这场和谈中争取到自己最想见到的局面? 这几日,叶昭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大帅,十三那丫头,整天吵着进镇江营,可女孩家家的,怎么能当兵?”马大勇一脸的无奈,在花城保卫战中十三立了大功,砍死了四五个鬼佬,当时大帅拍着她的头夸得她脸红红的场面历历在目,可你再怎么粗野也是女孩子,哪有混进一帮大老爷们里拿枪杆子的道理?就算发逆,那女兵还编为一队呢。 可大帅亲口夸赞过十三,野丫头人气暴涨,又念在她亡兄份上,马大勇也不好太削她的面子,但被她天天磨实在头疼,只好跟大帅吐吐苦水,十三,最怕大帅。 “进镇江营?不好。”叶昭若有所思,轻轻放下茶盅,说道:“她人呢,喊来我瞧瞧。” “是。”马大勇乐颠颠的出去找人了,有大帅金口一张,看这野丫头以后还敢跟自己磨叽不? 盏茶时间,青色短衣襟小打扮的十三跟在马大勇身后轻手轻脚进了花厅,好似犯了什么弥天大罪,看也不敢看叶昭。刚刚马大勇吓唬了她一路,说大帅听她胡闹极为生气,要狠狠申饬她。 “民女江十三给大帅磕头。”瓮声瓮气中带着女孩子的清脆嗓音,十三的声音倒不难听,小丫头眼睛滴溜转乱的,就是不敢看叶昭。 “说说吧?为什么想当兵?”叶昭笑着抿了口茶。 十三心说你就等着套我话训我呢,我才不是傻子给你口实呢。紧紧抿着嘴,就好像被焊条封了一般。 “说吧,恕你无罪。” 十三还是不吱声。 见十三一根筋,叶昭肚里好笑,便道:“好吧,既然你也觉得自个儿不占理,以后就莫再提当兵拿饷之事,等广州平定,我帮你选户好人家嫁人。” 突然听到大帅跟哥哥一样的口吻,十三眼圈不禁一红,又想起了惨死的哥哥,这心里比山高比海深的仇恨涌将上来,她咬着牙关道:“杀不尽番鬼,十三不嫁人!还有那李贼,十三定将他挫骨扬灰。十三非当兵不可!” 李明翰出主意悬挂江忠昌首级一事,又如何瞒得住人? 叶昭却是淡淡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对你,这是家恨,对我,却是国仇,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 叶昭拿起茶盅抿了口茶,道:“好了,我也懂你的心思,总是一片拳拳,可当兵,不能仅仅是为了杀番鬼报家仇。什么时候你琢磨开窍了,护旗卫给你留一席之地!” 开始听大帅的话十三差点想哭,大帅分明是不想要自己进军营,可听到后面,十三睁大眼睛,护旗卫?这可是千挑万选的勇士啊,是护卫大帅的禁卫军,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荣誉,全广东如狼似虎的战士哪一个不想有一天能蓝甲披身? 马大勇也吃惊不小,随即就琢磨着大帅可能是给这傻丫头个宽心丸吃,免得她一再被拒,脸上抹不开起别的心思。 “大帅,我,十三想通了,已经想通了!”十三急了眼,向前跪走几步,就差去抱叶昭的腿了,大帅心血来潮随口这么一说,下次说不定就变卦了。 “那说说,你为什么当兵?”叶昭笑着问。 十三又哪懂?吃粮拿饷?肯定不对。忠君报国?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十三急得直拍自己的脑袋,突然就有了,抬脸大声道:“大帅,十三不知道为什么当兵!十三只知道听大帅的话就是好兵!跟着大帅!当兵当的腰板直!愿意为大帅出生入死!就算人死了!脸上也光彩,别人也挑大拇指说你是汉子!家里人也有好日子过!”这怕是广东各路勇兵的普遍心理,只是被十三挑明了。 叶昭凝视着她,十三心里这个忐忑啊,就怕自己说错了话。 “一派胡言,不过嘛,从今儿起,来护旗卫试炼几天,我看你的表现。今儿我碰巧出去办事,你跟着来。”叶昭放下了茶盅,刚才是忽然起的心思,自己护旗卫里收录女兵,可不正是对这个世界一种观念上的冲击?而十三相貌不佳,粗枝大叶,正是合适的人选,如果太漂亮反而起不到恰到好处的效果。 “谢大帅!谢主子!”十三嘭嘭的磕头,时常见到护旗统领大人称呼大帅主子,十三也觉得这个称呼比较亲切,此刻心情激荡,就更不知道怎么表达对大帅的孺慕之情,倒似乎这声“主子”正能宣泄她此刻的情感。 “起来吧。”叶昭对呆呆的马大勇一努嘴,道:“去带她见巴克什,给置办身行头,今儿我就用她。” “喳!”马大勇挠了挠头,却不想这傻丫头洪福齐天进了护旗卫,也好,护旗卫尽是精锐,想来没人会在背后说这傻丫头的闲话,而只会挑大拇指说声女中巾帼。但若跟自己步兵营的那群粗鲁汉子搅一起,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 衙门后门两名腰挎短刀的卫兵皆是潮勇,能给景祥大帅把门,那得是多荣耀的差事儿?景祥大帅那可是广东的脊梁骨!两人都是年轻小伙,腰杆拔得那叫一个直,就好像给大帅把门,他两人的脊梁骨也硬了起来。 天上烈日淌火,闷热无比。 吱扭一声,后门突然开了,里面几名亲卫牵着马,簇拥着锦绣衣袍神采飞扬的少年大帅走出来,两把门潮勇眼观鼻鼻观心,身子更加笔直。 眼见大帅上马,众骑绝尘而去,两名潮勇却仍自如门神般伫立。 叶昭十几骑风驰电掣,直奔荷花村。 荷花村位于佛冈至花城的官道旁,距离花城五十多里。 如果说荷花村以前声名不显,可从现在开始,却是要在中国近代史书上写下浓重的一笔,因为其在战役后期被叶昭用来做了野战医院,伤员都被送此治疗。 五十多里官路,十几骑却是一个多时辰后才到,这次却不是因为大帅骑术不佳,拖后腿的却是十三。 “吁吁吁!”在荷花村村口那棵古柳树下,护旗前锋营右翼翼长赵三宝早就候着呢,大帅众骑勒马,赵三宝快步上前打千请安。 虽然现今同英法联军的战斗渐渐平息,但毕竟没有签订和约,是以荷花村这个野战医院自然戒备极严,大帅等未到,哨兵的讯息却早传到了负责荷花村守卫的赵三宝手上。 “起来吧!”叶昭脸色温和,赵三宝不亏自己给他起的名字,在战场上真正做到了“稳、狠、准”,更为了给友军制造全歼英军步兵营的战机,曾经率辽勇右翼以血肉之躯扼守土城半日之久,将驰援的法国步兵营牢牢按在了土城之南。这一役,辽勇右翼几乎承受了超过半数的伤亡,却也经过了血火的洗礼更为彪悍,接连在几次阵地战中杀入红头阿三战线,令红头阿三们提起中国砍刀队闻风丧胆。 而现今辽勇、潮勇以及其它部分广东团勇合编为护旗前锋营,分左右两翼,每翼两千人上下,赵三宝仍为右翼翼长。 “伤员们发烧的还多不多?”叶昭问着话,心里有几分阴霾笼罩,这个时代,重伤员几乎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就算轻伤员,被感染发炎的死亡率也极高。 这令叶昭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日本穿越剧,那里面倒是有原始条件下提取青霉素的办法,可毕竟是穿越剧,琢磨着也不怎么靠谱,试验过几次也都失败了,只能等和谈之后,再好好置办些器具看能不能成功,但想来也极为渺茫。 听大帅问话,赵三宝一滞,他是员悍将,可对生生死死的看多了,也麻木了,提着脑袋只知道大帅指哪儿打哪儿,要说伤员的情况,他并不怎么挂在心上。 叶昭也知道问道于盲了,拍了拍他肩膀,道:“玛德教士在哪?带我去。”转头,却见穿着蓝色甲胄的十三眼睛有些红,微微一怔,随即明白,笑着对她道:“第一次真正骑马吧?很不错了,慢慢来。” 确实,十三以前又哪有什么骑马的机会?最多偷偷从哥哥那里借来溜溜,今日落了后腿,十三难受的想哭,如果再被从护旗卫中踢出去,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荷花村村子不大,村西圈起了木栅栏,外面有兵勇游走警戒,里面一座帐篷连一座帐篷,隔得老远,就能听到伤员的哀叫惨呼声。 赵三宝问了问村里警戒的军兵,玛德教士还在医院帐篷里。 叶昭就停下了脚步,大帅慰问伤兵在这个时代不怎么现实,就说你提前吩咐不许伤兵见礼,可等你真进去了,那多重的伤员也得起来啊,这扯动了伤势就是个麻烦事,你本意是好的,但可能无意间就害死几条人命。 帐篷之间,有三三两两的妇女进出。 叶昭心说,这大概就是中国最早的女护士了。 要说玛德教士等医疗队开始给伤员疗伤时,可真是冒着生命危险,第一天玛德教士就险些被团勇一刀砍了脑袋,而在自己下了数道军令,加之玛德教士高风亮节,任打任骂的给团勇们治伤,这才令团勇渐渐接受了他,尽管如此,就在前几天,一名新转来的伤员还是一拳就把玛德教士打了个乌眼青。 谁叫玛德教士是番鬼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大多数伤员还是渐渐认可了玛德教士,也渐渐明白,原来番鬼也有好人。 不过玛德教士任劳任怨,医疗队另一位西洋医生却显然觉得日子如地狱,更不愿意帮同他祖国交战的中国士兵治伤,若不是担心这时候离开会被中国人杀害,他早就向叶昭辞行了。 现在这名西洋医生,主要就是负责教授中国看护人员一些简单的包扎护理方面的知识。 野战医院,叶昭下令征募了数十名民妇看护伤员,概因女子“心细”,又有一些妇女自愿而来,本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照顾伤兵的工作,但渐渐的,在这血与火的环境中,却不知不觉就被氛围所感染,很多陈规陋习都抛到了一边。一些妇女帮伤员护理包扎换药等等有肌肤之亲的工作也做了,更有些妇女就算伺候伤员拉屎撒尿也绝没二话。 这却是令叶昭很欣慰,其实中国人,历次传统观念的转变几乎都是由上而下,由统治者发起,在民间施行,不管是封建时代、辛亥革命时代亦或共和国时代均是如此,要说等百姓自己转变千年百年养成的传统亦或一些陋习,几乎是缘木求鱼。 而现在看,战争,同样是转变观念的催化剂,可以使得一些理念的冲击提早到来,更可以不知不觉改变某些固有的习俗和观念。 或许等广州安定下来,就可以请玛德教士帮助建立第一家西式医院了。 叶昭踱着步,脑子里思绪飞得越来越远。 “大帅!夫人住在这一家!”赵三宝指着旁边一家庄户说。 荷花村和时下中国大多数农村一般,村民生活贫苦,各种简陋的木板房茅草屋散落在街道两侧,但赵三宝指的这一家却是青墙瓦房,院门旁有一棵绿油油的樟树,显然是荷花村的富户。 “甚么夫人?”叶昭微微一怔。 “那位,那位罗刹的夫人。”赵三宝别的事粗枝大叶,但大帅的事可就别提多上心了,虽然莎娃是大帅的俘虏、女奴,但大帅一直留在军营,显然极为宠爱她,那就自然要称呼为夫人了。 而因为来到广东后各路兵勇渐多,这些人又大多军纪散漫,见到罗刹夫人金发碧眸,若不知道是大帅的爱姬,可别起什么坏心。是以罗刹夫人同玛德教士一起从佛冈到了荷花村后,赵三宝严令下去,若敢正眼瞅罗刹夫人者,挖眼;背后议论者,割舌;行为无礼者,杀无赦。 更挑选精干士卒在罗刹夫人居所左右警戒,若罗刹夫人出游,更专门有一队守在左近的兵勇跟随。 其实,李嫂又哪里会放莎娃出来了?兵荒马乱的,万一出点什么事,自己怎么向大帅交代? 第五章 跟着东方男,生活不一般 莎娃?这段日子叶昭几乎把她忘记了,心中微微有些讪讪,感觉怪对不起这孩子似的,把她扔在军营,加上从来和她不对眼的李婶,想也吃了不少苦头,本来准备从各种渠道探探她的家底,可连番鏖战,这事也就抛到了一边。 “去看看她。”叶昭努了努嘴。 赵三宝急走两步,上前叩门,粗嗓门大声喊:“老李头!开门!快出来迎接大帅!”赵三宝擂得黑木门山响,噗噗的落灰,在他钵盂般粗壮有力的巨大拳头下,木板门单薄的不堪一击,看样子随时都会塌倒。 叶昭无奈的摇摇头,但赵三宝本就是这么粗鲁的军人,要他变得斯文他也就不是赵三宝了。 很快院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门打开,一名颤悠悠须发皆白的老者领着儿子女眷一堆,跪满了前院,叶昭忙走过去搀扶老者,温言道:“老人家不必拘礼,多有叨扰,见谅。” 老李头虽是青缎子长袍,但看得出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惶恐的连连磕头:“小老儿不敢,不敢啊,大帅驾临,小老儿三生之幸,三生之幸啊。”他后面的家人,跪伏在地,更没有一个敢抬头的。 叶昭不好硬拽老李头起来,也只得作罢,就问道:“罗刹夫人何在?”想也知道莎娃这名字是无人知晓的。 “小的叫儿媳喜子领大帅去。”老李头这才颤悠悠起身,满脸惶惶,“穷乡僻壤,实在委屈了夫人,愧对大帅。” 这时叶昭见到了匆匆从后院跑过来的李嫂,就笑道:“不必了!” 李嫂和莎娃住后东跨院,月洞门前有兵勇警卫,院内正房厢房布局堂堂,几杆绿竹翠绿欲滴,倒也雅致。 莎娃正坐在堂屋对着面前八仙桌上的饭菜发呆,听到脚步响意兴阑珊的转头,可见到叶昭,碧眸猛地一亮,几乎是飞似的站起跑出来,嘴里叽里呱啦的叫着,泪水禁不住淌了满脸。 叶昭讶然,看向李嫂:“怎么了?有人欺负她么?” 莎娃却是拉起叶昭的手,将叶昭一直拉进堂屋,指着八仙桌上饭菜就对叶昭一阵叽里咕噜,桌上倒是白米饭,小木盆里,大片大片的白菜,汤水上有几片肥肉。 莎娃又扎着双手比划着自己全身,脸上作出难以忍受的怪样,“洗澡,洗澡。”倒是比较标准的中文。 叶昭渐渐明白了,可不是吗,一路南来,没自己经常鼓捣些好玩意儿,这莎娃的西方胃又怎能吃习惯李嫂准备的饭菜?到了荷花村估计算好的了,有伤员在,猪肉隔三差五就运过来一批,想来李嫂和莎娃也能分到,可李嫂这做法,就算自己见了都没食欲,更别说习惯整片吃肉的欧洲胃口了。 洗澡,这一路上莎娃怕都不能好好洗澡,最多擦擦身子了,可现在到了荷花村,也没处洗澡么? 李嫂怕大帅见怪,早就在旁边解释:“公爷,不是奴婢刻薄小姐,小姐用不惯木盆,奴婢愚钝,实在想不到办法。” “甚么木盆?”叶昭话音没落,莎娃已经风风火火拉起他的手又将叶昭拉到了厢房,房内摆放着各种农具,有一股子土腥味,莎娃指着墙角的一只木盘开始叽里呱啦诉苦。 叶昭这才恍然,猛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可不是人人能享受木桶浴,庄稼人家,冬日半年不洗澡都正常,就算爱清洁的,也只能用木盘盛了热水,坐在里面洗澡,看这小木盆,又哪里坐得下人? 也就难怪莎娃愣学会了“洗澡”这个词,自是要玛德教士教的了。 不过莎娃双手做要洗澡状,沿着被她魔鬼身材撑爆的旗袍曲线作势游走,那诱惑姿态令人狂喷鼻血。 “好了好了!”叶昭无奈的抓住莎娃还在身上乱摸的手,回头问李嫂道:“村里找不到木桶吧?” 李嫂茫然的摇头。 叶昭心说只能带莎娃去花城洗澡了?脑袋灵光一闪,就有了主意,招手叫正好奇上下打量莎娃的十三过来,在十三耳边低语了几句,十三虽然脸上迷惑,但还是领命而去。 …… 溪水叮咚清澈,蜿蜒西走,河床里,布满大大小小的漂亮鹅卵石,几条鲫鱼摇头晃脑游过,神态极为悠闲。 莎娃欢喜的大叫一声,就跳进了小溪里,随即十三也挽起裤脚下了水,将六根竹竿插好,竹竿之间,缝了厚厚的青布,这样就将莎娃围在了帷幕之间。 叶昭坐在溪水旁草地上,点上了一颗雪茄,瑞四前不久送去花城的。 百步外,几名亲卫站得远远的,望也不向这边望一眼。 “噗噗。”却是十三见水中有鱼,遂将多出来的竹竿削尖,出手如电,很快竹竿上就串了两条活蹦乱跳的河鱼。 叶昭心说光的折射后有这般准头,可见是训练有素,以前没少在溪水中抓鱼。 “十三,多抓几条!”叶昭离得远,笑着喊。 十三听大帅这般说,就更有劲头了,将竹竿放于一旁,伸手进溪水中摸鱼,每抓到一只,就将其穿在竹竿上。 鱼群受惊,四散奔逃,十三接下来抓到鱼的速度渐渐慢了。 “十三,来寻些柴火点火。”叶昭又吩咐。 红红的圆盘渐渐落入西山,眼见傍晚时分。 烤着鱼,叶昭就有些不耐了,喊道:“莎娃!洗好了没?”将近一个时辰,这就是一遍遍刷也该刷完了吧? 莎娃叽里咕噜回应,叶昭自听不懂,却对十三道:“把布包扔给她。”叶昭脚旁的布包是莎娃拿来的,除了洋碱(肥皂),想来是她要换穿的衣物。 十三自不会真用“扔”的,她将布包从布幕缝隙递过去的时候又惹来莎娃一阵叽里咕噜,听语气是抱怨,显然是还没洗舒服。 而几分钟后,莎娃才掀开了布幕,令人眼前一亮,明眸皓齿、金发高鼻的莎娃穿了一袭白纱裙,裹得紧紧的,白皙深邃的乳沟,性感毕露,而雪肤碧眸梳上东方凤髻风情四射,更有一种远观而不敢亵渎的高贵。 裙摆被溪水打湿,莎娃却仿佛意犹未尽的淌水上岸,雪足跻拉上岸边的浅蓝绣花拖鞋,莎娃的脚型骨感十足,穿高跟鞋会性感到爆,可此刻跻拉着叶昭发明的古香古韵的绣花拖鞋,那种中西碰撞之美,别有一番撩人味道。 “嘻嘻。”见到叶昭正在烤鱼,莎娃对着叶昭傻笑,更带着香风跑到叶昭身边坐下,盯着烤鱼看了一阵,鱼香阵阵,莎娃口水都快流出来,突然就抱起叶昭的一只胳膊,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应该是叫叶昭以后去哪都带上她,不许再丢下她。 叶昭一阵无奈,自己掠了她来,怎么不知不觉在她眼里反而成了大好人了? “给!”叶昭将用木棍叉着的烤鱼递给了她,莎娃马上接过来狼吞虎咽般一口口咬下去。 虽然没有盐,但别有一番鲜美滋味。 “十三,这个给你。” 十三本来站在了几步外,听到大帅的话一愣,回头见大帅正举着一只烤鱼作势递给自己,吓了一跳,忙快走几步单膝跪倒双手将烤鱼接在手里,“谢大帅!” 叶昭不由得笑:“又不是军令,不要这么拘束。” 话虽这么说,十三还是恭恭敬敬退得远远的,这才站直了身子捧着烤鱼轻轻咬了一口,大帅所赐,又极鲜美,自是觉得世上再无如此美味。 天渐渐擦黑,玉盘似的明月解开了面纱,清澈如水。 连吃了五六条烤鱼,吃鱼的时候莎娃兴奋的对叶昭叽里呱啦了一番,想也知道是说鱼肉鲜嫩,现在她却安静下来,呆呆看着天上明月,碧眸中渐渐浸满泪水。 叶昭知道,她定然是想家了,其实她刚刚十六周岁,比蓉儿仅仅大三岁,虽给人的感觉明显跟蓉儿不同,一个是火辣性感美女,一个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可说到底,莎娃年纪还小,只怕还没过十六岁生日,流落在异国他乡,时间长了,就算没什么眷恋,可又如何不思念故乡? 看来,等广州勘定,却是要考虑一下该拿她怎么办了。 站起身,叶昭道:“走吧!” 莎娃慌乱的起身,一把就抓住了叶昭的手,“带……上我。”却是生涩硬邦邦的中文。 叶昭愕然,随即知道,定是跟玛德教士学的,就准备见到自己时说呢。 “带上我”,莎娃迷人的碧眸全是哀求。 叶昭终于点了点头,“好,带你去花城!” 莎娃脸上立时雀跃,但她还是紧紧抓着叶昭的手不肯放松,好似就怕叶昭再丢下她不理。 叶昭没办法,也只好牵着她的手走向坐骑,柔滑光洁的小手,多少令叶昭心里有几分异样感觉。 …… 莎娃名正言顺的住进了花城大帅行辕,而七八日后,和议钦差肃顺就到了花城,早几日收到六百里加急闻知六叔来和谈,叶昭就有些无奈,六叔出名的强硬派,由他来议和反而不美。 看来六王爷是决心不趟这浑水了,想也是,现在广东是自己的天下,派来他亲近的议和大臣谈的好谈不好的只怕功劳全是自己,过错全是人家的,只怕更担心自己设了什么局来装他。 肃顺到花城的时候乃是黄昏时分,叶昭接了他回行辕,说是要叔侄俩好好喝一杯。 大帅行辕后花园不大,不过花圃争奇斗艳,脚下细草如云,倒是令人神气一清。 凉亭里,架起了叶昭要铁匠打造的烧烤炉子,石桌上,一盘盘摆满了串起的肉虾蔬菜,井拔凉水镇着一小木桶啤酒,炎炎夏日,喝冰啤吃烧烤可不快哉?可惜没有冰,若是在京城,王府倒是有冰窖。 在这个年代,后世下里巴人才会享受的生活却要叶昭很是费了些力气,当然,在今世能享受的生活,例如珍稀菜肴等等后世就算世界首富却也品尝不到了。 而当肃顺见到金发碧眸的莎娃,脸色就古怪起来,莎娃却是兴奋的紧,叽里呱啦的说个不休,跟着东方男,生活不一般,这段日子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莎娃见到肃顺时,更露出迷人的微笑伸出了裹着白纱手套的小手,那个厉害男人的叔叔,自然要对他和睦一些,给个天大的面子,不然若别的人,想吻手礼?那门都没有。 莎娃觉得自己很礼貌,肃顺脸几乎都绿了,尤其是莎娃穿着白纱裙,坦胸露肉的,那欺霜赛雪的粉嫩肌肤耀得人眼疼。 哼了一声,肃顺就坐在石凳上,若不是侄子今非昔比,换第二个人,早就发作了。 叶昭微笑坐了肃顺对面,如果说以前他没有资本挑战任何世俗观念,可现今,却显然不同了。尤其是身边亲近的人,完全可以冲击冲击他们的思维,就算不认同自己,那也没什么关系。 “六叔,莎娃乃是夷妇,这衣着打扮六叔不要太苛求了,以后与洋人打交道多了,总要习以为常。” 肃顺微微蹙眉,语重心长的道:“景祥啊,你扛起广东这片天不容易,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莫得意忘形啊!”说完肃顺觉得话有些重,又道:“少年人,喜欢稀奇事物难免,可传到京里,旁人会怎么想?” 叶昭微微一笑,说道:“就算得意忘形,也是在六叔跟前儿不是?要六王爷在,他想看莎娃,我还不给他看呢!” 肃顺不由一笑,脸色也缓了,“你呀,还没昏头。”这侄子带给肃顺的惊喜太大了,真可说是一战定乾坤,名声动天下。若现在京里谁提议撤侄子的差,那除非是疯了,就算六王爷,也不得不给皇上和两宫太后上折子为侄子请功。 叶昭笑道:“六叔啊,我跟您说几句心里话?” 肃顺凝视叶昭,道:“你讲!”心里不免有些期待,确实,这个侄子看似吊儿郎当的,谁知道却胸有锦绣,只是他的心里话莫说自己,就是他爹娘他也从未提起过。没人能看透他到底在想什么,自己也看不透他。今日肯跟自己交心,却实在不易。 叶昭沉吟了一会儿,缓声道:“六叔,洋夷强横霸道,您说句心里话,若英法倾力来犯,咱大清是对手吗?” 肃顺沉声道:“可也不能任人欺辱!” 叶昭微微点头,道:“六叔这话没错儿,那六叔您再说说,咱大清在洋夷眼中,真的是天朝上国吗? 肃顺默然,只怕诸路洋夷,从心里是瞧不起大清国的。 叶昭又道:“六叔怕还不知道,英法夷人,实在视咱们为劣等民族。” “甚么?!”肃顺眼睛猛的瞪圆了,一拍石桌,沉声道:“实在欺人太甚!” 没人理,正拿着几串串起的虾子烧烤,自娱自乐优哉游哉的莎娃吓了一跳,看着肃顺,心说这老头没礼貌,敢在厉害男人面前拍桌子,哼,一会就要吃苦头了。 李嫂这正牌烤手翻动着炉子上的肉串,不时斜莎娃一眼,对莎娃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可偏偏大帅死活也将两人栓在一起,令李婶无奈的很。 叶昭笑道:“二叔倒也不必动怒,景祥认为,同洋夷打交道,只要抱一颗平常心,国人夷人,中外平等,如此才能戒骄戒躁,即不必妄自尊大,也不可自我菲薄。一颗心摆正,中外事体,也就能看的清晰看的通透。” 肃顺默默的点头。 叶昭又道:“就算开了关口同洋夷做生意又如何?当今之世,各国间交往实属寻常,洋人能来我大清做生意,国人一样可以去英法诸国。若一直寄希望隔绝于世,六叔,西方诸国的技艺一日千里,怕不出数年,火轮船三两个月就可到我大清,十数万夷兵旦夕而至,到时我大清又如何自处?”也不能说的太深,比如现在发展民族工业还来得及等等,一来本就无用;二来自己压根没打算为大清国发起改良运动,不然可不是早就能在亲王耳边吹风? 若说自己以前尚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现今却是有了,借着广东这片天地,徐徐发展,伺机求变。 今天这番话,更不是想说服六叔去朝廷鼓动改良,只是为日后的谈判定调子,希望向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而已。 肃顺微蹙眉头,没吱声。 叶昭也知道这个六叔是闭关锁国的代表人物,要说服他转变观念千难万难,只能一点点来。 当即站起,叶昭笑着道:“好了,六叔,咱边吃边谈。”转头问:“李嫂,差不多了吧?” 莎娃却好像一直观察这边动静呢,见叶昭手势,就飞快的将烤好的几串虾摆在叶昭面前,美滋滋的,等叶昭夸奖她。她性子直爽,看肃顺不顺眼,自不会将自己烤的虾送给肃顺。见叶昭作势欲将虾串递给肃顺,她就拉住了叶昭的手,撅着嘴叽里咕噜,自是不许叶昭将烤虾给他。 肃顺无奈的苦笑,夷妇果然是夷妇,不懂中华礼仪,贻笑大方。 叶昭也笑,对肃顺道:“六叔,看到没,敢爱敢恨,有其可爱之处吧?” 肃顺见叶昭好像极“宠”她,也只能微笑点头。虽是自己侄子,可肃顺知道,朝野上下,自己现在比其分量可轻多了,如果时时摆出一副叔叔的面孔,那未免无趣。怕侄子也会渐渐跟自己生分起来。 李嫂将烤好的肉串分在公爷和钦差大人面前吃碟中,却见莎娃又抢着去给公爷倒啤酒,气得一个劲白眼珠横莎娃,心说这洋狐媚子,就知道讨好主人哄主人开心,大白日的都这德行,一点不知道避忌,可不知道房里有多风骚。 “咦,这酒古怪。”咂了口啤酒,肃顺疑惑的盯着玻璃杯里橙黄的液体,味道微苦,可酒气太淡。 叶昭笑道:“六叔,这叫啤酒,要这么喝才过瘾!”说着端起玻璃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干了。 肃顺讶然,这才知道为什么要用琉璃杯盛酒了。 “莎娃呀,今天破例,你也凑合几口,来,敬我六叔一杯。”叶昭比划着手势。莎娃自然不懂叶昭说什么,但能看得出来,是要她喝酒,心下大喜,自己拿了玻璃杯去倒了满满一杯,又跑到叶昭身边坐下,美滋滋喝了一口,又转头对叶昭叽里呱啦的,显然开心的很。 肃顺本来正犯难,若夷妇敬自己酒,自己喝还是不喝,见莎娃听不懂,这才放心。 随即心下苦笑,今日不是鸿门宴,可比鸿门宴还难受,自己这个侄子,可真会为难自己。 “六叔,平常心,平常心。”叶昭笑呵呵的。 肃顺瞥着叶昭,终于叹口气道:“你呀,六叔可真看不透你,你比你阿玛强,也比六叔强。” “六叔可是要景祥找个地缝儿钻下去?”叶昭举起了酒杯,道:“六叔,咱这次和谈你怎么看?” 肃顺和叶昭轻轻碰杯,也一口气干了,确实,只觉一丝凉线直冲腹底,舒畅无比。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肃顺言简意赅,又盯着叶昭问:“攻克广州可有把握?” 叶昭琢磨了一下道:“以现今敌消我长之势,赶英夷法夷下海易,但拒海疆之外却是难上加难啊!”又摇摇头:“何况英法夷人此番不过出动区区千数兵卒,大洋彼岸,英格兰法兰西二国,可动用远征的兵力何止十万?”其实现今英法,很难调动十几万士兵对中国远征,一场战争,综合政治经济因素,总要计算战争成本,代价太高,会得不偿失。 不过叶昭自然要说得夸张些,免得六叔心气太高,一力主战。 肃顺脸色凝重,微微点头,思量了一会儿,道:“军机们的意思,尽快达成和议,调你粤兵北上剿匪。” 上个月,发匪攻陷江南大营,庙堂震动,尽快同英法休战以使得叶昭能腾出手来剿灭发匪乃是第一要务。 叶昭就叹口气,道:“六叔,军机们目光短浅,咱可不能为了和谈而和谈,若不然,咱叔侄俩可就要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了!何况西路贼党虎视眈眈,粤兵岂能全力北上?” 琢磨着,叶昭缓声道:“解两江之危局,倒也不难,只需景祥遣一路人马进入江西,佯攻赣州,必令发匪不敢北望!” 感受到侄子突然迸发的霸气,肃顺心下一凛,微微点头:“剿匪的事儿,有几个跟你明白的,你就看着办,总不能叫一帮指手画脚的军机乱了方略。” 嗯了一声,叶昭道:“当务之急,自是同英法之和谈,却是要多做打算。” 肃顺缓缓颔首。 第六章 接着忽悠 距离广州城十几里的捞鱼坊,是一个不起眼的村落,这两日却热闹起来,早几天有荷枪实弹的番鬼兵同大清国官兵一起,搭起了几处绿帆布帐篷,然后双方就泾渭分明的分成两列站在帐篷一南一北,双方人数相当,一个对一个的,挺胸叠肚,都怒目瞪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异国士兵。 最稀奇的是每隔两三个时辰,双方就有一列列士兵换班,然后又接着重复上演怒目而视剑拔弩张的戏码。 今儿早上,广州城方向又来了大批番鬼,最前面骑马的十几人,后面则是一队队红制服的列兵,总有百八十人。 骑马的番鬼都进了帐篷,洋夷列兵则全在帐篷外排的整整齐齐,一个个刺刀锃亮,可就把对面二三十名大清国士兵的气势压下来了。 有远远看热闹的百姓可就着急了,番鬼比咱们人多了不是?咱神州的官兵呢? 远方,忽然号角响,蹄声如雷,远远就见百余骑如蓝色旋风般卷来,号角激昂,铁骑如流,这彪铁骑各个蓝甲重盔,如狼似虎,虽仅百人,气势却如千军万马席卷而来,隔得老远,彪悍刚烈之气已经弥漫天地,本来朗朗晴空似乎也为之一暗,阴云四起。 一排排刺刀闪亮的夷兵脸上都变了脸色,不由自主的纷纷后退。护旗卫,魔鬼般的存在,这枝中国统帅的亲军每次出现在战场上都代表着血腥的杀戮,花城、土城、黄沙坡,联军士兵睡梦中都不愿想起的三个名字,每一处,都飘动着恐怖的蓝色火焰。 “哕哕”,蓝甲卫士拉动缰绳的动作整齐划一,烈马纷纷长嘶而立,扬起的风沙卷到夷兵阵中,许多夷兵不禁大声咳嗽起来,本来整齐的方阵马上散乱无比。 在帐篷口看着这一幕,巴夏礼脸色阵青阵白。 蓝甲亲军如潮水般左右一分,叶昭翻身下马,大步而出,朗声道:“巴夏礼先生,久仰了!” 看着这位锦绣衣袍粉面星眸的少年,巴夏礼一时有些愣神,虽然早闻听中国统帅年纪不大,可真没想过会是位二十岁左右的文秀少年。 叶昭却早走过来,同巴夏礼携手入帐。 帐篷内,并了一排长长的桌子,靠南的一面,坐着神态各异的十几名英法夷人,这就是参加和谈的英法代表团,除了官方代表,还有几位活跃在广州上海的商人。 叶昭笑呵呵对着他们拱手,却是用英文道:“大家好。” 众夷人纷纷起身,神色间都有些吃惊,这个少年,就是令联军吃尽苦头的中国统帅? 巴夏礼疑惑的问道:“统帅大人,您就一个人同我们谈判?” 叶昭微微一笑,道:“肃顺大人随后就到,我只是协办,谈判的事可做不了主。” 巴夏礼心下更是嘀咕,看情形这少年统帅对和谈好似不怎么热心呢。 叶昭孤零零一个在众夷人对面坐了,这些高矮胖瘦的夷人都不错眼珠的打量他,叶昭却怡然自得的端起了茶杯品茶。 巴夏礼想同叶昭聊两句探探他的心思,可见他这样子,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军人好战,更莫说少年将军了,巴夏礼就不由得心里叹口气,这和谈,怕是困难重重。 巴夏礼不由得看向了谈判使节团里的几名商人代表,心说你们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中国人又岂会答应? 半个多时辰后,大清国钦差肃顺等几名官员以及通译等随行人员才进了帐篷,肃顺勉强同巴夏礼握了握手,听闻广州城内夷人废除凌迟之刑、又令百姓之间脱帽握手为礼,可真是岂有此理。 虽然那晚同侄子吃烧烤,最后倒也觉得侄子的爱姬颇有可爱之处,可面对洋夷,肃顺心里的厌恶之情又不由自主的翻腾。 在等见到洋夷送上草拟的和约条件,肃顺更是火冒三丈。 叶昭也接过一份洋夷呈上的文书翻看,虽在广州吃了亏,但英法显然寄希望谈判桌上赢上重重一局,提出的条款和前面差不多,例如要求各国公使驻京,增开营口、登州、天津、台湾等十几个通商口岸,外国人可以入内地游历、通商,外国商船可在长江各口岸往来,修改税则,减轻商船吨税,准许英、法招募华工出国,准许传教士进入内地传教,割让九龙给英国等等。 当然,还有些附属条款,例如不许加害在战争中帮助过英法联军的中国人等等。 至于军费赔偿,倒是仅仅开出了两百万两的数目,比之前世的八百万两降低了胃口。 饶是如此,肃顺火腾一下就上来了,将草约往桌上一扔,声色俱厉道:“一派胡言,欺人太甚!” 通译侧头偷偷瞟向叶昭,见叶昭不动声色没什么暗示,他面对众夷人,遂用词就严厉起来,“各位使节先生,钦差大人对这份草约所有条款表示拒绝!” 洋夷们轰一声,就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巴夏礼脸沉似水,早知道这次谈判会艰难无比,那些商人提出的苛刻条件还没拿出来呢,中国人已经如此强硬,这场和谈的前景怕是凶多吉少。 巴夏礼看向了叶昭,灰色眼瞳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味道,“统帅阁下,你们没有准备和约草本么?” 叶昭坐在这谈判桌上,实则有些思潮起伏,代表中国,同外国列强在华顶级人物正面碰撞,谈判讲数,犹如梦境一般,而对面正同自己说话的这位暮气沉沉的“老鬼子”,却是曾经令中华民族饱尝羞辱。 自己,不管是青史留名亦或遗臭万年,从今而后,都将会在历史上写下重重一笔了,叶昭这个名字,千百年后,后人又会如何评述? 大清鹰犬?中华开国皇帝?总统?一个充满幻想的流亡失败者?亦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取了性命呢? 叶昭摇了摇头,抛去了自己的杂乱思绪,对巴夏礼微微一笑,用中文说道:“我们只有两点要求,第一,贵国军队退出广州;第二,交出战争中的中国战犯。”说着拍拍手,通译忙将他的话翻了,又拿出一页纸递过去,上面有十几个名字,李明翰排在第一位。 众夷人又是一阵哗然,巴夏礼倒是镇定的很,说实话,他倒没想过中国人仅仅提出了一份十几人的名单,要知道中国人喜欢秋后算账是出名的,本以为广州城内曾经为联军服务的中国人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呢。 三人委员会里的法国人修莱敲了敲烟斗,虽然收敛了高傲,语气却不客气,对叶昭道:“统帅先生,你们对这次和谈完全没有诚意。”实则在这位少年统帅之前,修莱实在有些心虚,谁知道这琢磨不透的中国人会不会突然翻脸,他那令人恐怖的亲军可就在营帐外。心里更有些埋怨巴夏礼,为什么要申明双方的随从士卒数目不能超过一百五十人,这不正给他有借口带大杀器蓝旗军来立威么? 可他一贯以强硬著称,心里略有些发毛,嘴上却死硬,总不能被别人看笑话。 叶昭侧身和肃顺低语了几句,随即正色对巴夏礼等人道:“我们愿意作出让步,允许贵国商人进入广州城,前提是贵方同意我方的两个小小要求,退兵,交人。” 众夷人更是大哗,现在广州城本就由联军占领,商人随意进出,中国人理直气壮的所谓“让步”实在令人气愤。 巴夏礼的鹰钩鼻微微耸动,盯着叶昭道:“我们都对对方的态度有了初步的认识,看来贵我两方对和谈的诚意差距很大,今天再谈也不会谈出什么结果,暂时休会,请贵方回去后慎重考虑我方的草案。” 叶昭不吱声,肃顺听通译翻了,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 …… 距离广州城二十里外扎起了一座军营,和谈钦差大人的临时驻地,振威、振和二营驻扎警卫。 中军营帐中,只有叶昭同肃顺两人,饮着茶,密谈和议之事。 “六叔,不给夷人些甜头怕是不行啊!”叶昭轻轻叹着气。 肃顺虽是强硬派,但也知道此次议和若失败,英法重兵来袭,若破了侄儿的粤兵,加之各地发逆贼党,大清国可危在旦夕。 侄儿率粤兵若能在广东站稳脚跟,则北牵发匪南拒贼党,可谓定海神针,可保京师稳如磐石。 品了口茶,肃顺蹙眉道:“再开几个口岸倒也无妨,可看红发鬼们的意思,铁了心要教士商人进我腹地传教作乱,还要将领事馆设在京城?那可不翻了天么?你琢磨琢磨,洋鬼子在咱四九城大摇大摆的遛弯儿,可成什么体统?” 叶昭微微点头道:“那也是。”琢磨了良久,道:“六叔,要不咱这样,番鬼教士商人,只许在广东境内游历、行商,我盯得紧些,谅也不会出什么乱子,领事馆,也都叫他们设在广州来!”叹着气,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架势,你们来吧,只管祸害我广东一地的悲壮。 肃顺微微一愕,看着叶昭,道:“这,不好吧。”好不容易见侄子要在广东站稳脚跟,却要整日被番鬼呱噪,未免不美。 叶昭凝声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不过六叔你放心,我定有法子令这些番鬼搅不起风浪,保管治得他们服服帖帖。断不会令他们乱了我中华纲法。” 肃顺皱眉思索了好一阵,也觉得若想夷人满意,这是最好的结果,对于侄子,肃顺还是很放心的,即说有治番鬼之策,定然不是空口胡说。 叶昭又道:“当然,这是咱们的底线,若能谈出更好的结果,咱就提也不必提。” 肃顺点头,心说那是自然。在官场上肃顺可说搏涛击浪、稳坐潮头。但若说起外事勾当,那比之叶昭却是远远不如了。就更谈不上能看透叶昭对这次和谈的真实心思。 接下来十几天,双方都在不痛不痒的磨嘴皮子,各自陈述观点,讨论的激烈,实则一丁点实际进展也无。 一转眼,就九月了,秋风起,驱逐走了几丝闷热。 这日又同巴夏礼等人例行公事的应付过,叶昭就琢磨怎么寻找机会做突破口实行自己的计划。 回到中军大营,正准备同六叔肃顺计议一番,屁股还没坐稳呢,亲军就快步进来报:“大帅,赵三宝求见!” 肃顺就哈哈一笑,说道:“好啊,早闻听三宝是你手下虎将,今日倒要看看是怎样一条好汉!” 不过今日的赵三宝,实在没什么英雄气概,身上捆着拇指粗的麻绳进来的,进了营帐就双膝跪倒,满脸羞愧的道:“大帅!三宝治军无能,今儿负荆请罪来了!” 叶昭不由哑然失笑,赵三宝不认识几个字,脑子也不大好使,若在和平年代,只怕是民工苦力一类的角色,但他偏生对战阵极有天赋,勇猛无畏,这才能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 见他突然鼓捣出个“负荆请罪”的典故,叶昭一阵好笑,对赵三宝,叶昭是极为喜欢的。 脸上自然不动声色,叶昭沉声问:“为何事请罪?”就算赵三宝骚扰了地方,若不极为恶劣,叶昭怕也不大舍得惩罚他。 赵三宝嘭嘭磕头,愤懑道:“三宝无能,约束不到手下兄弟,昨日十几名兄弟偷偷换装进城,把李明翰绑来了!” 叶昭一怔,“甚么?” “请大帅治罪!”听到大帅惊奇的语调,赵三宝更觉愧对大帅,辜负了大帅的厚望,又一个头磕下来,再不起身,额角缓缓沁出一缕鲜血。 “是原来的潮勇干的吧?”叶昭淡淡问。 赵三宝虽想回护手下兄弟,可大帅问不敢不说实话,头还是死死抵着硬泥地,嘴里吐出一个字,“是!” “把李明翰送来大帐,违军纪者,每人鞭刑一百,记杀头之罪,准戴罪立功。”毕竟未同英夷签订和约,自己虽也传下军令令各营各勇不得滋事,可从没下令违令者斩,实则这几人还立了功,送自己了份厚礼,可该惩戒还是要惩戒的。 “谢大帅!”听到兄弟们命保住了,赵三宝心下一松,又连连磕头。 “至于你嘛!”叶昭瞥了赵三宝一眼,说道:“写一份检讨,若你翼下兵勇再敢妄动,小心你这官长的脑袋!”说的严厉,嘴角却有笑意。 赵三宝呆住,写检讨,可比杀了头还遭罪,但大帅之令,不敢不从,又磕了几个头,愁眉苦脸的出去了。 肃顺微笑看着这一幕,只是品茶,侄子在军中威望,好似比自己想象中还来的高。 盏茶时间,被绑得粽子似,鼻青脸肿的李明翰被蓝旗亲卫拖死狗般拖了进来。 “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啊!”李明翰心胆俱寒,本来就准备这几日逃去香港呢,谁知道偏生就这么倒霉,出门就被装了麻袋,更被打了不知道多少拳多少脚,腿现在还没有知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得骨折。而接下来灌水等等酷刑,更令他恨不得死了才好,被人将脑袋按在水盆里,每次都要窒息而死的时候再被拉回来,那罪过可真比死还难受。 再等听说要被带来见景帅,李明翰吓得屎尿齐流,现在身上兀自臭烘烘的。 “你就是李明翰,闻名已久了。”叶昭脸上闪过一丝冷意。 “大帅饶命,饶命啊!”李明翰惊骇之下,脑子都木了,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 叶昭正想说话,眼角余光却瞥到营帐门口人影一闪,当下就喊道:“十三,进来!” 果然,营帐外,十三快步而入,只是进来前,好像将手上短刃藏了起来。 “大帅!十三在!”十三打千,眼睛却恨恨瞪着烂泥般瘫在一旁的李明翰。 没进来就喊打喊杀,已经很进步了。叶昭脸上却很淡然的道:“十三,不许你碰他,知道么?” “大帅要放过他?”十三惊讶而愤懑的抬头。 叶昭脸就沉了下来:“如何处置他我自有分数!” 十三刚刚反问完大帅就知道不好,护旗卫,从没有人质疑过大帅,自己可犯了天条了。 “是,十三知道!”忍着悲愤,十三慢慢伏下了头,大帅思虑之事可不是自己这个粗丫头能想明白的,就算真放掉李明翰,想也另有部署打算,只是,只是自己心里是那么的不甘。 凝视着她,叶昭目光终于柔和下来,缓声道:“我知道你想手刃他报仇,你也可以报仇,可不是现在,他,要死在该死的场合,你懂吗?全广东,可不就你一个人恨他,多少人等着盼着想看他被正法。今儿轻悄悄的死在这儿,可不便宜他了?我答应你,正法之日,由你操刀。” “是!”十三突然就嘭嘭的磕头,却是一句话也不说,那份感激、效死之心全写在脸上了。 “好了,你带他出去吧!”叶昭挥了挥手。 十三起身,抓着李明翰的脚,拖着他大步而出。 肃顺看着这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再看向叶昭的目光,却是多了几分深思。 …… 不出叶昭所料,第二天,气急败坏的修莱就严厉谴责中国士兵的挑衅行为,并且要求中国统帅立即交出李明翰先生,若不然,就要同中国人再次开战。修莱同李明翰最为熟络,李明翰更帮他办过许多事,忠诚的老朋友被抓,他不禁恼羞成怒。 叶昭只是冷笑说了一句:“要战便战!” 帐篷就马上安静下来,修莱的咆哮声嘎然而止,想同叶昭顶撞几句,却不知道怎么,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本就是,法国士兵在广州不超过一千人,更不受他节制。 巴夏礼心里叹口气,心说这少年统帅怕是巴不得和谈失败呢,你修莱这可不是自取其辱吗?听闻中国少年统帅乃是京城亲王之子,小小年纪已经是中国大公,作战方略见识高明,更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总是能购买到武器弹药,怕他巴不得一直打下去,早日进爵封王呢。 “巴夏礼先生,我大清国同意开放广东全境,诸国外人可在广东境内游历行商。李明翰一事,我认为没有必要再提,坏了两家和气。”通译翻的是肃顺的话。 昨日接到京城六百里加急,京城对肃顺和叶昭的提议颇为赞许,用广东一地之“乱”换京师神州之安,自然值得。何况现今广东四面临敌,可说是岌岌可危,开放不开放全境倒在其次,现在都盼着议和事成,国公景祥能在广东扎稳脚跟,剿发党破贼兵呢。 肃顺心里有了底,索性就讲了出来,也是该大家亮底牌了,这样僵持下去,战事随时会再起。 巴夏礼心里冷笑,中国人终于松口了,可仅仅开放广东,又抓了李明翰不肯放人,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鹰鹫般的森然目光看着肃顺,巴夏礼道:“钦差阁下,希望贵国答应我们所有的条件,草案的每一个条款我们都经过慎重考虑,并不是在同钦差大人玩讨价还钱的游戏。现在我们的草案里再加上一条,释放李明翰先生。” 叶昭蹙眉插嘴:“巴夏礼先生,所有的谈判都与做生意讨价还价如出一辙,既然巴夏礼先生认为你们的草案已经是底线,那我就将我们的底线知会阁下,除了刚刚肃顺大人的提议,我们还希望用五十万两购买贵国的三等战列舰艾维公爵号。这也是我方的底线。” 巴夏礼开始微微一怔,但他是中国通,随即就明白,这是中国人又开始玩他们自高自大的文字游戏,一艘崭新的三等舰,造价近六万英镑,也就是中国人货币的二十万两银子。而艾维公爵号,是五年前下水的风帆战列舰,因操作不当发生火药爆炸,在澳门附近触礁,损害比较严重,现在停在香港的造船厂等待修理。 用五十万两买一艘估价十几万两银子的战舰,自是说准备赔偿三十多万两军费,中国人又玩起了新把戏,如此在和约中方表述中就可以只字不提赔偿军费一事,惯常的自高自大自欺欺人。 只是这若是中国人的底线,难道他们真以为战争持续下去,我大英帝国会输给你们?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 巴夏礼终于再忍不住,本来对于商人代表拟定的附粘条款他很有些抗拒,认为这群商人漫天要价,会使得和谈成功遥遥无期,可现在,既然你们中国人还是一贯的傲慢,那就和谈破裂好了!等你们尝到痛苦的失败滋味,就会知道为了今日的愚蠢要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 巴夏礼就从桌案摞起的文件中抽出一份红皮夹文件,扔给叶昭,傲慢的道:“这是我们最新加的条款。” 叶昭提出用五十万两购买艾维公爵号,自然绝不是巴夏礼所想的仅仅为了赔款脸上好看。虽然叶昭知道,同枪械一样,西方船舰技术也在突飞猛进,现在所谓的铁甲舰,只是原来的一等舰、二等舰等等风帆战舰增加了蒸汽动力和舷侧装甲,风帆和机动并用,而真正的船旁列炮蒸汽铁甲舰怕是要两三年后才诞生。但总不能等蒸汽铁甲舰诞生才去想办法购买舰船。 现在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叶昭自希望能划拉一艘炮舰在手,海军在这个时代多么重要不必说了,这艘炮舰,就算当作训练船给未来的海军启蒙也好啊。 何况,虽然名义上是三等舰,实则一直是大英帝国海军主力战列舰,至于一等舰,因为造价等等关系,大英帝国并没有列装多少。在整个亚洲来说,不算英法殖民地,还没有一个国家能拥有这种配备七十多门火炮的战舰。就算到了世纪末,这种战列舰一样有其用武之地。 叶昭心理价位,如果能买到艾维公爵号,是不惜将军费赔款加到一百万两的,毕竟现在不是前世洋务运动时,同西洋诸国一团和气,想买船舰筹备舰队?各种炮舰任你挑选。 今世,刚刚同英法恶战一场,加之战果不菲,不免引起英法二国猜忌,想买人家的船舰武器可就比前世难了些,如果同普鲁士等国购买,怕最少要一年之后才能船舰到位,现在有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叶昭自不想放过,能忽悠来一艘炮舰,付出些代价也值得。 现在看到巴夏礼一脸愠怒的将一叠文件摔在自己面前,叶昭肚里就笑了,目光,不由得瞥了眼谈判桌自己斜对面的霍尔律师,胜和行的大班,同时也是商人代表之一。 霍尔律师却是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品着咖啡。 叶昭不用看就知道这文件里都是些什么条款:准许洋商修建广州到香港的电报线;准许洋商修建广州到佛山、韶州的铁路;准许洋商扩建黄埔港等等。 就这三条款项,巴夏礼是无论如何也会认为中国人不可能答应。如果提出这些条件又坚决不松口,那无异于坐看和谈破裂。 叶昭也知道,电报和铁路出现在中华大地上曾经费了多少周折,十几年后,从香港到上海的海上电报线路早就架好,但大清政府就是不允许电报线上岸,不许接入租界中。直到后来电报线出现在中华大地上,最初却经常被乡民把电线杆砍翻,因为他们认为这是洋妖的摄魂幡,来吸中国人的地气,吸中国人的魂灵的。 第七章 计划 至于铁路,修建在中华大地上的第一段运营铁路乃是上海至吴淞口段,英国人修筑,由于撞倒了一名看客,被乡民扒掉路基,后清政府在守旧乡绅的压力下赎回铁路,虽上海诸多商人士绅强烈反对,要求保留这条铁路,但最后还是将其拆毁。 虽然现在电报铁路等西洋技艺尚未出现在中华大地上,但巴夏礼想也知道这几条条款根本不可能获得中国人的同意,外国人进中华内地行商尚不可得,更莫说在内地修建铁路了。 而令英法商人垂涎三尺的这两条铁路计划,广州至佛山段就不必说了,将广州和其卫星城紧密连接在一起,其商业价值和能获得的收益难以估量。广州至韶州段,则将会使得广州同江西甚至福建茶区的距离大大缩短。韶州更是广东北上的咽喉要地,这段铁路,不管载货载客,都会是一条黄金通道。虽说这条铁路要架桥开山,造价可能昂贵了一些,但从长远利益来说,可以预见到黄金滚滚而来。 回到营地中军大帐,肃顺倒没怒发冲冠,抿了几口茶水,脸色凝重的对叶昭道:“看出来没?番鬼们这是准备跟咱们再开战啊!” 叶昭翻着这份新章程,笑道:“不给他们借口不就得了?” 肃顺微微一怔,惊疑道:“难道你要答应番鬼们的新花样?景祥,这可不是开玩笑,京里清流可都盯着咱爷俩呢。” 端起那琳琅剔透的七彩茶盅,叶昭正色道:“六叔,电报就是千里眼顺风耳,火车更是日行千里的木牛流马,引入国内有何不可?” 那日吃烧烤,叶昭兴致勃勃的将西洋一些物事同肃顺讲解过,实在就是为今日埋下的伏笔。 肃顺沉声道:“西洋巧技,只会惑乱大清。” 叶昭叹息道:“一味抗拒改变,无异于掩耳盗铃,六叔,我说话不中听,得罪勿怪,可若以为靠守旧靠一成不变就能将咱大清国变成世外桃源,永远铁桶一般的江山,六叔,那就大错特错了啊!” “六叔,再恕我说句大胆的话,能在这中原花花世界坐江山,前朝也好,本朝也好,无不深悉‘愚民’精髓……”说到这儿叶昭就摇摇头,想起了后世诸国,其实不管国家是什么政体,古今中外,统治阶层那是从来要“愚民洗脑”的,其中的差异只是看你宣传什么。 看着肃顺,叶昭缓缓道:“可是六叔,当今之世,仅仅靠愚民靠守旧可维护不了咱铁桶江山,咱大清国会越来越落后于西方诸国,百十年后,只怕咱大清分崩离析,你我子孙,死无葬身之地啊!” 肃顺震惊无比的看着叶昭,这番话简直是“大逆不道”,换第二个人,马上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肃顺脑子嗡嗡的,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叶昭又道:“何况铁路电报,进我大清也不是早几年晚几年的勾当。就说剿灭发匪,有铁路,天军瞬息可至,有电报,前方军令通达,六叔,既然答应了番鬼可以进出广东全境,那将电报铁路引入,又有何不可?如果真如六叔所说惑乱我大清,权当买个教训,在这南方一隅,景祥尚有把握灭其荼毒。” 肃顺沉默着,终于叹口气道:“或许你说的有道理,现今夷人势强,也终究没有两全其美之法,只是京城蜚短流长,又如何分说?” 叶昭当然知道,若签了修建电报铁路的和约,京里会吵成什么样,不说京里,就广东民众就会炸锅。 正因为引进新事物如此难,才能说现今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自己来广州之前,京城又有多少权贵已经将风雨飘摇的东南半壁看作了弃子?只准备在江北苟安,甚至要退出关外的恐慌已经在宗室中蔓延,现今平定广东,能不能站稳脚跟更不一定,在广东“折腾”压力就小得多,至少,暂时自己无可替代,谁也说不出罢自己官的言语,最多腹诽几句或在两宫太后皇上以及议政王面前发发牢骚。 而广东民众,凭借自己现今的威望,好好草拟几份告示,自己这个具有现代思维的“统治者”,加之风头正劲,广东一地的旗帜,给百姓慢慢洗脑倒不是什么难事。 其实最多的是要跟民众解释电报和铁路是甚么物事,要用他们能理解的思路来解释,不要引起民众的恐慌,不要跟后世一般谣言四起,把这些新事物描述成甚么妖术之类的存在。 至于说什么丧权辱国,倒是不会,因为自己本就不会令洋商主导铁路电报的所有权。 因为这份和约,本就是自己计划的一部分。 叶昭诚挚的对肃顺道:“六叔,谁在背后嚼舌根子我也顾不上了,但您放心,我定不会令国体受辱。” 肃顺看他表情,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果然,第二天当听到叶昭微笑说:“可以,对于各国商人架设电报线路修建铁路的条款我方表示认同。”时,巴夏礼惊讶的几乎嘴都合不拢,本来,他已经下决心督促国内集结重兵会同在印度的舰队对中国展开一次残酷的报复。 叶昭又笑道:“不过铁路线、电报线以及港口建设,我方政府愿与各国商人共同投资,我方出银四成,各国商人募银六成,成立铁路公司、电报公司以及港务管理局,但我广东政府要占六成的股份。” 这是叶昭野心勃勃计划的开始,架设香港到广州的电报,修建广州到佛山的铁路自不必说,修建黄埔新港,则是因为黄埔老港水道比较浅,随着船舶技术发展,高吨位的火轮船停靠不便,若想保持广州贸易港口地位,向东南珠江口开拓新港势在必行。 而为什么要修建广州到韶州的铁路?同样也是为了维护广州贸易口岸地位。随着上海崛起,因为距离丝、茶产地较远、交通不便,加之洋商一直进不了广州城,这两年广州的地位渐渐被上海取代,修铁路到韶州,则使得江西甚至福建茶区的茶商重新将广州作为茶阜的第一选择。 而且签订这个和约,仅仅允许洋商在广东全境行商,加之架电报修铁路等等这一系列举措就更会令洋商感觉到广东新政的开明,会令他们意识到广东会渐渐成为中国的经济中心,使得他们重新汇聚广州。 叶昭正是要令广州重铸辉煌,不说超越上海重新垄断中外贸易的霸主地位,最起码也要同上海并驾齐驱。 就不说这将会对民众思想变革的作用,就说粤海关,因为现今南北不太通畅,战事又密,粤海关不可避免的会被自己控制在手里,若能和上海海关平分秋色,最起码自己能截流些银子,用在刀刃上,而不是被胡乱挥霍。 听到叶昭欣然答应修建铁路等等条款,巴夏礼惊讶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接着,他马上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按照这位少年统帅答应的一个个条款,分明就是“封锁全国,独开广东”的架势,在广东,好像什么条件都行,想投资想赚钱,来吧,可想多开口岸,想进入中国腹地,却是门被牢牢关死。 如此在可预见的将来,广东一地就会成为中国同世界贸易的中心,前期投资修建铁路等等的商人定会赚的盆满钵圆。 可这毕竟,比自己预先估计中国人能答应的条件宽松许多,尤其又看着叶昭微笑道:“在广东一地,我必然传扬中外平等,令来华经商的各国商人不必担心生命安全,行商纠纷,可同各国协商制定法典。”巴夏礼就更惊讶了,但如果能同按照国际规矩办事的地方政府打交道,可比勉强进中国内地行商有诱惑力的多。 现在巴夏礼才感觉到,对面这位少年谈判对手比自己想象的复杂的多,他,到底在想什么? “统帅先生,贵国投资百分之四十的资金却要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我们完全不能接受!”几名华商交头接耳交换意见后,有洋商提出了异议。 叶昭本就是狮子大开口,实际上,用五成投资换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是叶昭的底线,这个“合资企业”的所有权,叶昭说什么也要拿在手里。 不过叶昭也知道,现在修建铁路成本很高,实际上土地基本是不能折价入股的。比如正在西部大开发、铁路建设蓬勃发展的美国,对于修建铁路,政策极为优惠。各国商人均可投资,至于修建铁路需要征用的土地不但白送给投资者,而且外加每英里每侧各6平方英里的公共地块,政府出售这些土地或转让给铁路公司以帮助筹集建设资金。铁路建成自然永远归投资者所有,只需同美国政府签订协议,包括缴纳特别税及一些特别条款,比如美国政府需要时,军事用途或者政治用途,都可以免费使用其铁路线等等。 是以自己狮子大开口,就说出百分之四十的资金吧,根本不可能拿土地顶数,那会是一笔天文数字的款项。 其它还好说,但广州到韶州段,那可是二三百公里,在这个时代,是相当长的一条铁路了。 铁路刚刚出现之时,造价极为高昂,一公里铁路,几乎要五六万英镑,而近几年随着科技发展,每公里造价才落到了万英镑之下,最近雷管等新技术的出现,令修建铁路造价又低廉了一些,加之中国劳力低廉,几乎可以不用工钱,征募大批有饭吃就干活的苦力,但饶是如此,一些路段怕是要架桥开山,每公里的造价怎么也不会低于五千英镑。 以五千英镑、两百六十公里计算,那么修建这条铁路就要一百三十万英镑。广东政府出百分之四十,则是五十二万英镑,一百七八十万两银子。 加之修建港口等等款项,怕是要准备三四百万两银子,这笔款子怎么个着落? 不过叶昭却是知道,早建设比晚建设好。此外银子同英镑汇率一直在贬值,尤其是十几二十年后美国的美元从金银本位制变成金本位,完全抛弃和银子挂钩之后,银价更是大跌,现在一英镑兑换三两多白银,几十年后,却是跌到了一英镑能兑换八两多银子。 看着那位提出异议的洋商,叶昭微笑道:“史密斯先生完全可以退出我们的讨论,我相信,这条铁路的修建在贵国伦敦金融市场上很容易征募到海量的资金。” 史密斯却是没想到中国少年统帅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毕竟只是第一天互相简单介绍了几句,几位商人在前面的谈判中一直没怎么出声,本以为中国人早就忘了自己几人的名字,就算记得,也早混淆了呢。 这位看似漫不经心的少年统帅,道行深着呢,可不仅仅只是会打仗的莽夫!史密斯惊讶的想着,蓝眼珠转了转,不吱声了。 确实,中国的这条铁路同美利坚西部地广人稀的铁路建设完全不同,中国人多,市场广阔,这条铁路更是一条商业价值极高,沟通南北,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黄金路,就算短时间收不回投资,但在可预见的未来,前景无比的美妙。 如果这条铁路进入伦敦金融市场征募资金,自然从者如潮,认购股票的小投资者成千上万,很多没来过东方的英国人,还都认为中国民间遍地黄金白银呢,投资中国的铁路,自然稳赚不赔。 看来这个中国少年统帅,并不怎么好糊弄,史密斯心里想着。 至于霍尔律师,目光不怎么向叶昭身上瞟,心里却感叹威尔斯先生目光如炬,找到这么一位中国权贵合作,只怕将来大英帝国的首富非威尔斯先生莫属了,可不是,就说同叶先生合作的火药厂吧,实际上已经整合资金变成了“胜和银行”,威尔斯先生六成股份,叶先生四成股份。胜和银行发展可说极为强劲,不但火药厂利润一日千里,更趁机投资军工市场,以刚刚开发的“安琪拉1856”后膛枪主打,在欧洲大陆和美洲销售极佳。 现在“胜和银行”总资产大约不下二十万英镑,短短两三年时间,就翻了一番,更还在急速扩张中。 开始霍尔律师还有些不理解威尔斯先生为什么要将火药厂及其收益整合为胜和银行控股。就好比兵工厂,威尔斯先生完全可以独资投资,至于叶先生在火药厂的收益,只需汇到上海来即可,为什么还要整合出一个胜和银行的名目,新项目以胜和银行名义来投资,将利润分薄给叶先生呢? 现在霍尔律师却不得不佩服威尔斯先生的先见之明了,同这位中国少年权贵牢牢绑在一辆马车上,将来会赚到现在千倍百倍的收益。 就说广州至韶州铁路,胜和行必然能够参与,而且会分到一块不小的份额,而在将来,这样的机会会越来越多,有叶先生作为威尔斯先生在中国的代理人,定然是财源滚滚。 虽然现在霍尔律师知道了叶昭的本名,但他心里还是习惯性称呼叶昭为叶先生。 ……